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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熊那森,重庆人,渝北区作协会员,业余写作者,偶有作品发表。重庆市“第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小说)”学员,重庆文学院第五届创作员。曾获第九届重庆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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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雕像

熊那森

我一只脚踩进家门正在换鞋,风挠了挠我撅着的圆臀和另一只还踮在门外的脚,就听到妻子说:王黑色丢了。妻子不说他走了,也不说他跑了,而是说他丢了。

“三十多岁的人呢,怎么会丢了?”我的双脚终于钻进了那藏蓝色胶质凉拖鞋,它跳出我的尖头皮鞋就像女人们卸了她们的妆,舒服极了。

“他妹妹说的,说他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妻子一边说,一边往杯子里倒水。她把倒好的水递给我喝。

“你怕我也丢了吗?你对我太好,我怕遭报应。”

“去你的。”

妻子平时忙比我还忙,记忆中都是我伺候她,今天的反常犹如夏日里的冰雹,我突然觉得好像是王黑色的功劳。王黑色丢了,妻子肯定怕我也丢了,才对我这么好,我在心里感谢王黑色。但是我喝了一口茶,苦的,我就想起我从前过的苦日子,我就又想起那些黑黢黢的苦日子里,王黑色帮我了不少忙,他是我的好朋友,现在他丢了,我不能不管。

“李茵茵怎么没给我们打电话?”李茵茵是王黑色的妻子,我们两家的关系就像是树和土的关系,王黑色丢了她不可能不找我们。

妻子也奇怪,“不会她还不知道吧?”

“不可能,他妹妹都知道了,她肯定知道。”

“那是不是他们吵架了?她不想别人知道?”

“你们女人如果都是这样,那她就可能就是这样。”

“我们还是赶紧安慰一下她,把她稳住。”妻子虽然是个女强人,但她一直都很善良。

一想到他们还有一个跟我们儿子同龄的女儿,我们就更加担心,要是他丢了,那么他女儿嫁人的时候就没有父亲的手给她挽着,她会多么地伤心,去了娘家还要受气,而我是她的干爸,我也不忍心,就算婚礼上我把我的手给她挽着,那一刻我肯定会想起我不是王黑色,我会愧疚。我们晚饭也来不及吃,二十分钟后,就气喘吁吁地站在了王黑色家门口,李茵茵穿着红色的连衣裙给我们开了门,她的头发好像没有梳,今天应该还没出过门。

“茵茵啊,你可千万不要太伤心,也不要太怄气啊!”妻子几乎是老虎一般扑进他们家里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打劫的。

“老王这几天都没给你发个消息?”我试探着问。

“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啊,说出来才好受,你看我们两家的交情,就只隔了我们妈的肚皮,只差是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对吧……”

李茵茵把妻子扶到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我们:

“你们在说王迪吗?”

王迪是王黑色的大名,因为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一直穿黑色,到现在也只穿黑色,所以我们都喊他王黑色。

“是啊,他到底是丢了还是离家出走了啊?”妻子这才把背挺直了,像在公司跟员工谈话一样精神起来。

“听说他是丢了。”李茵茵此刻已经削好了一个苹果,整个苹果的皮呈螺旋状连在一起,没有一点断开的,像一圈弹簧,并且厚薄均匀。

她把苹果切成两半,用刀挑落中间的籽,各递给我和妻子一半。

我悄悄瞟了一眼妻子,用眼神问她我们是不是走错门了,找错人了,但妻子并没有理会我的意思。她把苹果放在果盘里,双手抱住李茵茵肩膀像捏饺子一样轻轻地按。

“在我们面前,你就不要逞强了,他犯了什么错,你就跟我们说,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实在不行,该离就离!”

“是的,该离就离,不要折磨自己。”我顺着妻子的话说。

妻子瞪我一眼,我的骨头们就像喝了酸醋似的缩了一下。我知道她的眼神是在跟我说:

“离个*!瞎起哄。我劝分,你就要劝和!”

于是我赶紧改口:“放心,不管他被丢到了哪儿,我都给你捡回来。”

李茵茵电话响了,她接完电话穿着她的红裙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糟了,我的合同不见了。”

李茵茵就开始在他们的家里找她的合同,就像我和妻子不存在似的。

她翻遍了茶几的抽屉,我们不断地让开我们的脚。她又去电视柜下找,我和妻子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进了他们家的三个卧室,一个书房,看着她找她的合同。

她就那么一丝不苟地找她的合同,像饥饿的狼在闻绵羊,我和妻子有些尴尬。更尴尬的是,她趴下去看他们床底下有没有合同时,她的裙子随着她的身子爬了上去,爬到了她的大腿根上去,露出她白花花的大腿,和她的下半臀,而且她没有穿安全裤。我感到我的脸正在发烫,赶紧侧过脸去看墙,被墙上挂镜里的自己吓了一跳,我感到我的脸快燃起来了,我再定睛一看,镜子里我身后是妻子的眼,正看着我的脸,这时我感到我的脸已经烧起来了,烫伤了,毁容了。我想要是我晚一步侧过脸来,我就完蛋了,我整个人就要被妻子的目光烧成灰烬。

我们试图安慰她,可是发现她并不伤心,一心只想找她的合同。几个房间都没找到,她又开始打电话,连续打了几个电话,躺在她的床上打,趴在她的窗台上打,钻进她的书桌底下打,靠在她的化妆椅上打,呜啦啦的说话声在四壁回荡,每一句话都像飞舞的利箭,整个房间在忍受着万箭穿心。

她又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问我们:“你们站着干嘛?”

我们在身边的餐椅上坐下来。

我们试图问她王黑色的下落。但她先开口了。

“听说他是丢了。两周都没回来了。”

她打开电视,看起了电视。动物世界里的狮子在辽阔的草原上奔跑,它身下的花朵散发出迷惑的香味塞满了我们坐着的客厅,阳光拍打着万物,世间寂静无回应。她似乎将自己的眼睛当做了显微镜般仔细地研究着屏幕上奔跑的狮子,就算她立刻说王黑色已经附身到那头狮子身上,她要盯着狮子,以免王黑色再次丢失,我想我和妻子在那一刻都会对此坚信不疑。我们也紧紧地盯着那头狮子。

屏幕上的狮子浑身充满雷电般的力量,在它的草原上尽情驰骋,它越跑越远,越跑越小,越跑越寂静。它跑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又突然向我我们的方向跑回来,我们都还来不及知道它是在哪一丛草里转身,它就这样跑来跑去,屏幕中没有解说,没有音乐,但李茵茵看得津津有味。在她哈哈大笑的时候,那头狮子开始转着圈跑起来,她就笑得更恐怖了。

“你们怎么不笑?”

我和妻子并不觉得好笑,但看她笑成这样,我们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忘记王黑色丢了。直到电视里的广告响起,寻找王黑色这件事才重新回到我们的脑子里。

我们再次提醒她王黑色丢了。为了引起她的重视,我还添油加醋地恐吓她:

“有人说他被拉去割肾了。但我知道他的肾不太好,那他可能要被割掉其他器官,他们的规矩是五脏六腑都割完,才抵得上一个肾。”

妻子在我身边长长嘘了一口气。仿佛被割的是她丈夫我。

李茵茵说:“是丢了。我的合同也丢了。”

她走进厨房,出来时双手抱着一桶爆米花。她给我们介绍了那桶爆米花的牌子,详细地讲了它有几种口味,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她让我们也吃。

“这么久没回来,老王有可能已经死了。”我又说。

“你们不是说他丢了吗?怎么又说他死了?”她嘴边掉出来一粒爆米花。

这时我终于替王黑色感到一丝欣慰。

“他是说王黑色可能死了。我们得去找他。”我的妻子补充。

“听说他好像是丢了。”李茵茵又说,“我听很多人都说他丢了。”

简直不可理喻,她讨论起她丢了的丈夫就像在讨论一个陌生的外人,我替王黑色的肾不值,为这么个女人坏了他的肾。

我想要骂她,妻子斜了我两眼,我知道她是在说:“是不是伤心过度,精神出问题了?”

妻子对她说我们要去接儿子了,她就拉着我的手,我们就手牵手走了。

走到楼下,我和妻子觉得不对劲,王黑色和李茵茵,他们好了很多年,一直很相爱,现在王黑色丢了,李茵茵不该是这反应。我们怀疑自己敲错门了,找错人了,我们决定再次上楼重新去找李茵茵。几分钟后,王黑色家的门口又站着我们了,来开门的是李茵茵,她穿了一条白裙子。

“茵茵,王黑色呢?”这次妻子想要换一种方式,她先反问到。

“听说他丢了。”李茵茵回答。

还没等她请我们进去坐一坐,我和妻子就赶紧溜了。我们觉得我们应该又走错门了。

走到小区门口,我们商量,事不过三,为了王黑色我们决定再试最后一次。这次一定要看清门牌号,妻子说。

这样我们就又粘到王黑色门外的那块地板上了。

开门的还是李茵茵,我们还没开口,她就先问:“我合同丢了,你们看到我的合同了吗?”

我和妻子对于我们重新回来找李茵茵这件事,把肠子都悔得打结了,肠子绞得我们在电梯里疼痛难忍。

我们就头也不回地在浓浓的夕阳中离开了王黑色的家。

说来也怪,自从王黑色丢了,妻子对我不同了。也不是说她以前对我不好,而是她现在更体贴了。端茶,擦鞋,揉肩,这些事她反过来做了。以前她用杯子扔我,现在用杯子给我倒水喝了,以前她用鞋子擦我,现在她用白布擦我的鞋子了,以前她用肩膀撞我,现在她用她纤细的手指为我捏肩了。她对我太好了,好到我怕遭报应。我也尽力对她好,我们前所未有的相亲相爱着。

也是从那以后,妻子每天都要为我倒茶。每次尝到茶的苦味,那些困难的日子就在我面前荡来荡去,它们的黑色影子就让我想起我的兄弟。记得那时我们刚毕业,合租了房,刚找到工作,在我第一天上班的路上,我吹着口哨高高兴兴地走着,心里想着我的办公桌就像想着雨后初冒的蘑菇,我采呀采,采呀采,根本不用找,脚下都是蘑菇,满足极了。那时我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条长毛*狗的牙齿正准备到我身上来磨一磨。就当我走到岔路口正要过马路,那狗就把它的牙齿放在我的小腿上开始磨了,那狗就把我的腿磨了几个深深的洞,我大声尖叫,胡乱蹦跳,那狗又用我另一条腿磨了磨它的牙,差点磨下我一块肉来。我处理不及时,伤口太深,腿肿了,我就瘸了。还是李黑色,他照顾了我一两个月,我因为没去上班,丢了工作,身上又没钱,他就像养宠物一样养着我,还替我交房租。要不是他,我或许要一直瘸下去,或者被感染一命呜呼。王黑色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恩人。

王黑色丢了。李茵茵不理会,王黑色的妹妹报了警,但警察们毫无线索。

虽然王黑色丢了,但我总觉得他像化身为某种气味时刻弥漫在我的周围。我路过花园,他就是一条条清幽的花香,路过海鲜市场,他就是一阵阵刺鼻的鱼腥味,我进入电影院,他就是甜得粘人的爆米花,尤其是我喝茶的时候,他就带着他苦涩的身子往我嘴里钻,我就又想起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恩人,我就觉得我该去找他。

关键是他还跑到我的梦里来。刚开始梦里出现一块石头,一个穿*色衣服的光头找到石头坐了下来,他低下他的头擦他头上的汗,好像有六个圆点,我才发现,他穿的是僧服,这是个和尚。和尚走了,石头突然开始说话,他发出王黑色的声音,用着王黑色的语气,我的眼珠替我仔细一看,这不就是王黑色吗!他变成一块石头,乖乖地蹲在绿森森的树林小路上,那块石头就是他的模样,但是他不能够移动。等和尚在他头上坐完以后,他对着我说:“兄弟,难啊,太难了!”

“什么难?”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雨就走到了这条小路上,草木鸟兽纷纷仰面接受洗礼。雨中一个手握紫色雨伞的女人将她的长柄伞放在石头上拍打伞尖的泥巴,啪,啪,啪,那声音在我梦的墙壁里回荡,拍干净后,那伞就在空中开出一朵花,那伞就提着女人消失在了墨绿色的小路上。接着,蹲在路边的王黑色那湿漉漉的声音又钻进我耳朵里了:“兄弟,难啊,我真难!”

疑惑摇醒了我,梦走开了。

王黑色在国企上班,是软件工程师,但他自己叫自己程序员。李茵茵工作不稳定,工资却比他还高,婚后不久就升为经理。在别人看来,他们全家都洋溢着奶油般的香甜,这奶油足够让风每晚从他们身上刮下来做成小蛋糕,人间少有,天上无双。

可他在梦里跟我说他难。他以一块石头的模样对我说他难。从此他常跑到我梦里,就蹲在那片活跃的树林边,跟我说他难,但又不说为什么难。每次我正要问话,就有不同的人坐到他的头上,放东西到他头上,双脚踩上他的头顶,他就小心翼翼地闭嘴。直到又是两周过去,那个周五我喝醉了酒,他又来找我,这次,他还没开口,他就被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孩一起推下了斜斜的小路,他就裹着无数声鸟鸣和落叶的呻吟如同圆乎乎的足球滚下了山。

刚滚落到山下,还没杵稳,他就摇摇晃晃地大喊大叫:“雕像!大雕像!”

妻子丝绒般的声音滑入我的耳朵,在我的鼓膜里盘旋成喊我起床的形状。王黑色的叫声就雪一样融化了。

我一直在想雕像的事,似曾听闻,但并不能记起,回忆与我之间似乎被装上了一面审讯玻璃,它看得见我,我看不见它。

直到我的梦又将王黑色带到我的面前,他用山泉般清澈的桑音清晰地有节奏感地重复:“大雕像。大雕像。大雕像。”这三个字就流淌得满地都是,将我包围起来。

一座巨大的雕像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冉冉升起。

突然,一本杂志把我拉进了怀抱!

我摔进了那本杂志,在里面打了个趔趄!我看到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本杂志!王黑色曾经跟我讲过。

那本杂志看似普通。它的最后三页是空白页,你看完有页码的最后一页后,见到多余的第一张空白页,你会以为阅读结束了。但王黑色是个最最仔细的人,程序员的严谨使他养成了不放过任何一个漏洞的习惯,他不但翻开了没有页码的第一张空白页,还翻了第二页,第三页。三张空白页。他在第二张空白页的右下角,看到几行细如跳蚤的字。

在一条*绿*绿的河边,我们在抽烟,我问他,那跳蚤写了什么。

讲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他吐了几口烟圈,把头放进烟里,像鸭子拱水那样在烟里摇晃。

“别啰啰嗦嗦的,哥我经不起折磨。”

“我想总有一天那个地方会来接我。”他吧唧了一口烟头。

“还接你,我倒想看看哪块地盘长有脚,哦不,肯定还长有手,那样才好背你呢,你就跟新媳妇一样,到时候我给你准备一张红盖头,哈哈。”

“我没开玩笑,”他的左手铅球般落在我肩上,对着我的耳朵发出老鼠般的吱吱声,“或许真有那个地方。”

接着,一张照片从他手里走到我的手里来。他说:这就是通过那些跳蚤联络到的,他们寄给我的。

这是一张普通的风景照片,画质不太清晰。山峦绿得有些发黑,细长陡峭的石梯趴在其中一座山腰深深沉睡着。我想要找到一点什么不同,无果。这时,他的手指来到我的眼皮底下,指着照片远处一个小小的矗立着的柱状物体,他说:就这个,别看它小,其实是一座巨大的雕像。

“巨大是多大?”我忍不住要配合一下他。

“你想象不到的那么大。”

“这么大的雕像,是盘古的吗?”

“不,是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

“以后我所要变成的那样。”

我噗嗤一声把手里的烟头给喷到了河里,它立马被冲走,轻得诱惑不了任何一朵水花。

“真的,你莫笑。说不定哪天你会想和我一起去。”他还想跟我详细描绘照片里的地方,他的手机却叫了起来,李茵茵喊他去接孩子。

“看,有时候我连抽完一支烟的时间都不够完整。”他猛吸了几口。

太阳掉进了水里。我们就各自回了家。

万幸的是,妻子竟同意我去寻找那张照片。王黑色家门口那被我们踩在脚下的地板都要反抗我们了,李茵茵却还是给我们开了门。

李茵茵坐在阳台的电脑前加班,“你们自己找吧,随便找。”

我和妻子模仿着上次李茵茵找合同的样子和顺序,运用了我们的头、手、脚、脖子、屁股、腿、指甲等所有我们用得上的部位,检查了他们家能看到的所有缝隙,把他们的家翻了个遍。而我们后来才知道,当我们这么辛辛苦苦翻箱倒柜时,那张照片就躺在阳台上王黑色崭新的棕色皮鞋里,它躺着静静地注视着我们,嘲笑我们。

照片来到了我们手里,李茵茵像她家里的雕塑一样坐在电脑前,嘴里没蹦出一个字。

“老王丢了。”我说。

“我听说了。”李茵茵回答。

“我要去找他。”

“嗯。”这个字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来,却并没有蹦出来,因为她的双唇如贝壳那样抿得紧紧的。而她的下巴也因为这一声“嗯”把她的头拉了下去。

她翻白眼似的努力向上看了我们一眼,生怕她的下巴造反似的。我就理解成她这一眼算是在给我们加油。

那张照片提供的线索并不明确,我只记得王黑色说去那个地方需要坐船。我查了很多资料,用放大镜检查了照片里的每一个角落,问了很多人,都没有谁认出这个地方。找不到地方,我就找不到路,我就没法找到我的兄弟王黑色。这样持续了半个月也没有头绪,沮丧粘满了我的全身。

保重啊,我的兄弟!

我开始担心他。

我开始怀疑那个巨大的雕像。

我开始怀疑那个地方是否存在,怀疑那张照片。

而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间里,我乘坐绿皮火车去出差。旧火车在广袤的大地上像一只毛毛虫缓缓地蠕动,所有的树木都嫌它旧了,所有的山洞都嫌它老了,它的轮子上有橙色的锈斑,它启动的时候好像总在等一阵风,一阵可以把它吹动的大风。而就在路过的山区短暂停留后,在它等风吹动预备开动的那一刻,我的眼睛想要看看窗外的风景。

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它看到了王黑色!

它看到王黑色的右手牵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王黑色!”我一口吸进了我平时大概要十次才能吸完的气,好让自己在吐气时能发出响亮的声音,结果我只是如同被绣花针扎了一个洞的气球,自己瘪了,声音却没出来。

趁着火车轮子等风的最后时刻,我的脚把我从火车里射了出去。

“王迪!”

我感到我把自己上半身都给喊扁了。他终于转过头来。

他的头又在瞬间转了回去。他的手牵着那个女人继续走。

我没几步就追上了他,我的手按住他的肩,我的目光按住了他的脸。

“外边有女人也不至于!”

说话的同时,我和那个女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我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我爆炸了。

靠!她竟然是李茵茵!

“你们两口子唱的什么戏?”

王黑色装作不认识我,他用惊讶的目光把我全身弹了一遍。我才不上他的当,他一定是做贼心虚。不但他做贼心虚,他旁边的李茵茵也做贼心虚,她看起来嘴唇紧闭,但她的心里一定在盘算如何自然地对付我,她还在打腹稿,她在这方面的经验比我吞过的米还多。我觉得他们这样欺骗我,欺骗家人,欺骗警察,肯定是在谋划些什么大事。

“算了算了,别装蒜。你不是我的兄弟王黑色吗?”

“我不是。”

“你说你不是。那我喊王黑色的时候,你为什么转过来?”

“我真不是。”

“你们到底想干嘛?亏我辛辛苦苦找他这么久。”我问李茵茵。

“他问我们想干嘛。”李茵茵对着王黑色说。

“我认识王黑色。”王黑色回答,我是说眼前的这个王黑色。

他们问我,如果真要见王黑色,就跟他们走一趟。我想也没想,就跟着他们走了。

走了快一个小时,前没有村,后不着店,走到一条清凌凌的深绿色河边,路尽了。

眼前的王黑色转过头来问我:“会游泳吗?”

“技术还行。”

“我们游过去。”

深深的芦苇在我眼前晃晃荡荡,河里的水草飘飘摇摇,鹅卵石像各种蛋一样大大小小地睡在岸边,风发出嘶嘶声就像在说,有蛇,水蛇。

他们两个在我的犹豫中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我也跟着软悠悠地滑进了水里。他们在对岸看着我,就好像是等着我游过去再按死我,我怕他们把我按进水里淹死,我让自己仰面朝天漂浮起来。

“走,你们先走,我马上靠岸。”我大声喊。

他们就真的走了。我呼啦啦呼啦啦几下游到岸上,我的衣裤这时已跟我连在一起成了我的皮,它们沉重如盔甲,降低了我的跑步速度,我跑起来的时候感到自己就像是跑在某场战争之中。

过了河,就在我奔跑时我才在一片蛙声中恐惊自己又被骗了。

他们真不是王黑色和李茵茵吗?

如果是他们,他们在谋划着什么?传销吗?恐怖组织吗?难道是割器官?他们要割我的肾!

他们的背影在我面前甩来甩去。他们一直往前走,也不看我一眼。这样看来他们并不怕我丢了,也就是他们并不怕我的肾丢了,那他们就不是要割我的肾。我的脚就继续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他们就停了下来。我梦里的小路伸出了它的长腿,没错,就是王黑色当石头的那条小路。小路送走了我们后,眼下是陡峭的斜坡,整个斜坡上站满了千*万马般浅浅尖尖的杂草。

滑下斜坡,我们就上了船。船带我找到了我的兄弟王黑色。

王黑色指根处的小窝窝们告诉我,他胖了。一根竹子插在他圆圆的腰上。他说,不是竹子,是洞箫,乐器呢。

“你才丢一个月,就学会了吹箫啊!”

“错啦,是一直会吹!”我从没见过他这么自豪。就连李茵茵当初答应他的求婚时,就连他的女儿出生时,就连他升职加薪时,都没这样过。

然后他吹了起来,也不管我的疑问,也不管我的表情,也不管我嘴里正在吐出的话,他就兴高采烈地吹起他的箫,吹了一首又一首,吹得太阳红了,月亮弯了,树枝舞了,花也开了,他才在我的无数次打断下哄好了他自己的嘴,他才将两片嘴唇合在起,他才停止了吹箫。

也是在被箫声缠绕了无数圈后,我才想起来核对他的身份。

“你的生日?”

“二月十一。”

“我的生日?”

“十一月二。”

“李茵茵的电话号码?”

……

我确定我找到了王黑色,但他竟然是个开心的王黑色,他的脸上没有蘸着一点儿忧愁。

我问他另一个王黑色怎么回事。

他回答:“他们两个想去那边。”

“那边是哪边?”

“我们那边,你来的那边。”

第二天他带我见到了照片中的大雕像。

雕像巨大,我没法形容的巨大。

然后他向我叙述关于大雕像的故事,可他每讲完一句,都要给我吹一首曲子,再接着讲,再吹一首,不断反复。他会吹的就那么几首,还不是特别流畅,可他已将自己当作咸菜一样腌在了箫声中,反复吹奏,直到夜色网住了我们。

最后关于大雕像的事,我什么也没听到,只知道,大雕像被他们称作“勇敢的人”。

回去的路上,他问我:“你知道大雕像的头顶长啥样吗?”

“我不知道。”

“听说没有头发。他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就离开了他自己。他是世上第一个剃光头的人。此后他就只做他想做的事了。”

“这边的人都这样吗?”

“是。这边的人还不结婚。带你来的那两个人他们相爱,所以他们想去那边结婚。”他亲了一口他的洞箫,像个女人,“唉,他们竟然想结婚!”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当然是吹箫啊!”

“那边不能吹吗?”

他没有回答,猛抽他的烟。我们看着他的影子走到了他的前面去,“再说,茵茵讨厌这个东西,她说我是在她耳边放鞭炮。你知道她也总是忙不完。”

“这边结婚犯法吗?他们为什么跑?”

“这儿没什么会犯法。但他们不会在这里做违规的事。”一根烟又钻进他的指缝。“他跟我像孪生的吧?我原本让他回去那边顶替我,但他的对象不干。他们要自己结婚。我就悄悄指了路。”

我劝了他很久,我的口水们开始抗议,我知道就算我把全身的水份都拧毛巾一样挤干,王黑色也不会跟我回去。他也在我离开时向我讲述这里有一条会喷金子的山泉,以诱惑我像他一样留下来。当我看到街上蹦蹦跳跳的人们,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孔雀羽毛般的绚烂表情,他们拉琴的在拉琴,踢球的在踢球,抽烟的在抽烟,打拳的在打拳,画画的在画画,捏面粉的在捏面粉,还有一些在地上莫名其妙地打着滚。他们每一个人都像神仙,他们围成一群却又像怪兽。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广场上,我承认我的心底里升起过露珠一样晶莹的羡慕,我的心脏像大海里惊涛骇浪中的风帆摇来摇去。然后我看到人群中我妻子的脸出现了!她剪了寸头,左耳朵上戴着偌大的银色耳圈,她正弹着一把吉他,一首摇滚歌曲正从她的嘴巴里滚出来,我担心她的脑袋快要摇坏了。我喊了她几声,可她完全不理会,沉浸在重金属音乐里无法自拔。我又想起她每天给我泡的茶比鸦片还香,我就在大雕像下跟王黑色道了别。

王黑色丢了以后,李茵茵从未来过我家,我们有时在路上遇到她,她就邀请我们去她家里看狮子。

“真正的狮子哦。”她还说她从没摸过真正的有活力的狮子,因为她怕热又怕坐飞机,这辈子没法去非洲草原。

后来的一个晚上,妻子问过我,真的没找到王黑色吗。

我回答:没有。

看来还真丢了。妻子叹息。

“你想不想剪短发?”我问她,“很短的那种。”

“你会弹吉他吗?以前弹过?”我又问她。

而当我还想问她要不要一对银耳圈时,这个强势又善良的女人浮在她自己的鼾声上面睡着了。

当然不论在多久以后,我都不会向她透露,王黑色两年后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在信里说:

离开大雕像,这是我来到的第三个地方。今天我高高兴兴地来到了这里,妈的,我一到这个地方,就遇到了第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现在我又要准备走了,立刻,马上!

后来,每年的除夕之夜我都收到王黑色的来信。王黑色丢了的第五个除夕,他给我的信里只有四个字:你要小心。

从此这四个字就像绑在我腰上的炸弹。他丢以后,不再使用手机,我没法和他联系,也无法获取他的地址。我只能等他的下一封信,我每天都飘在恐惧之上等候着下一个除夕之夜。

他让我小心,我就乖乖地小心。

我放弃了开车甚至坐车,我怕出车祸,就算去十公里外的地方我都坚持步行。为了防止背后的危险,我在我的后脑勺安装了摄像头,把屏幕吊在我的额前方,这样我就成了一辆人肉车,我走路时要看前方,还要看额上的监控屏幕以便掌握背后的动态,就像在开车一样,而车辆就是我自己。这样我走路的速度就慢了起来,做事慢了起来,就连说话也慢了起来。

除了工作,我哪儿都不去,因为就算我只去买菜,我也总觉得那肉铺子里的刀都在奋力朝我的胸口奔来,那菜铺里挑选土豆的手也都蓄谋已久,马上就要砸向我的脑袋。就连晚上和妻子亲热时,我也不愿取下我后脑勺的摄像头,害怕枝形吊灯突然掉下来。而妻子看着我额头上冰冷的屏幕她就兴趣全无。就算我要硬撑进去,我太慢了,最近我的一切都在变慢,我的缓慢已经达到了极致的境界,我刚进去,还在出来的路上,妻子就睡着了。

除夕还在路上,恐惧填满了我的全身。我开始不敢坐沙发,怕从沙发上摔下来,我也不睡床了,怕从床上滚下来,我也不看电视,害怕电视爆炸,更是不进厨房,厨房的任何刀叉随时都能让我流血。就连我们客厅那光滑的地板,每天都在盘算怎样使我滑倒,我怂恿妻子卖掉尽可能多的家具,包括我们的床。还买了一块巨大的防滑毯子盖住了客厅,这样我才可以在家正常地走路。

渐渐的,妻子的愤怒已经快要跳出她的眼睛,我总是对她说,除夕过了一切就好了。她忍着重重地眨了眨眼睛,把愤怒们关了进去。

无数烟花挤入空中比赛舞姿,除夕来了。

我等来的不是王黑色的信,而是一个身穿藏蓝色西服套装的人,他的西装很旧,他的黑色皮鞋很旧,他的人也很旧。

我和妻子坐在客厅的毯子上,抬头仰望这个人。

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老头!

对了,我们根本没有给他开门,他是自己进来的!他手里还握着我们家的钥匙!

仔细一看,他身上穿着的正是我的西装!

我看看妻子,她的脸白得像一团面粉。我感到这个人跟“你要小心”有关,我深吸一口气,问他:“你找谁?”

但我没有动一下,屁股粘在地板上。

他走进来,用土*色的眼睛盯着我说:“我,回,家。”

“你是谁?”

“熊那森!”

他的名字竟然和我一样!他还让我看他左脸的痣,和我左脸的痣长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形状!他的眉形也和我一样!他除了比我老,几乎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然后他喊了一声,他身后就跑进来一男一女,他们同时喊我:

“弟弟!弟弟啊!”

老头颤巍巍地摸了摸我的头,泪花躺满他的眼眶,他说:

“这么多年,我都老了,你也该回去了。”

他竟然叫我回去!哪个地方会来接我?我看向妻子,妻子却刺猬般一溜烟滚到窗户边,像小偷一样跳了下去。

“就是这个味道,这才是弟弟的味道。这次我们没搞错。”跑进来的那个女人说。

跑进来的那个男人抱着我全身上下嗅了又嗅,高兴地喊:“是的!弟弟的味道,真正是弟弟的味道啊!”

激动的泪水把他们打湿了。他们还不能停止兴奋。

男人背着我走了,女人边走边深情地看我。我感到自己越来越轻,像一根羽毛,越来越轻,轻到感受不到风的吹拂,越来越轻,一阵花香都能将我抬起,我躺在花香上,闻到了什么味道,那些味道,好像让我想起了什么,让我记起了我是谁,从哪里来。

本文刊发于《边疆文学》年11期

编辑:罗雨欣

责编:陈泰湧

审核: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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